老爷子从地面上那一大堆的画纸里随便捡起了两张，一起举到面前，那昏沉的眼神随着深入的观赏，变得越发神采奕奕。
“难以想象，居然真的有人能够在有限的生命内走到“道”的终点。”
他的手不禁颤抖起来，仿佛拿着什么重逾千斤的东西。
画上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就是弥耶一直在画的那座喷泉而已。
只不过两张画纸上的两座喷泉像是复制出来的一般，粗看仿佛没有任何差别。
“不，实际上就是没有一点儿差别对吧？”老爷子的语气相当确信。
“按说再厉害的画家也无法保证能够画出两幅完全同样的作品，但是你画了这么多从同一个角度看过去的那座喷泉，得到的却都是一样的结果。”
老爷子不停捡起又丢掉地面上的那些画纸，来回做着比对，眼神中的狂热愈发难以掩藏。
“这张也是，那张也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他低声念叨着什么，画纸飞上天又落下来，像是礼炮的碎片一样承载着某种至高的喜悦，仿佛高声宣告着一个伟大的时刻。
而在远处，弥耶的视线冷冷地警戒着这边。
许久之后，老爷子才从魔怔了一样的状态清醒过来，但冷静下来后，他的眼中竟然带上了一丝恐惧。
弥耶的才能十分了不起，但也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初次见识到这等奇迹般的事物，正常人的第一句话却绝对不会是赞美。
“……简直就像是诅咒一样。”
他和弥耶四目相对，说出了这句话。
越是理解到周围这些铺散在地上的画纸意味着什么，就越是能对这句恶毒的言语有更深的体会。
然而，那只是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让人们为其安上了错误的头衔。
真相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的恐惧色彩，有的只是单纯到极致但却没人愿意相信的事实而已。
“事实是，因为你无论重复尝试了多少次，最后眼中得出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这座喷泉」的最优解还是只有这吧。这幅画面的每一笔都已经被总结到了无法再改动丝毫的地步，就连你自己也无法再修改什么。无论几万次的重复，推演到最后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你居然找到了艺术领域中真正意义上的「正解」！而且真正做到了完美！”
俗话说所谓“文无第一”，艺术这类感性的事物也多半可以套用这中说法。
但弥耶的作品还有他的存在本身第一次粉碎了这句话的权威性。
“简直就是对这个世界本身的亵渎，说是诅咒也确实没有错呢。”
老爷子抬起头，抖了抖一张画纸问道：
“这个，你画了几年？”
“……八年，从最初来到这里后就没有再离开过。”
弥耶歪开脑袋，回忆起了最初来到这座学院时的事情。
当年只有七岁，还十分天真的弥耶立下了一个远大的目标——走遍玛格丽特的所有风景，用自己的画笔将其全部记录下来。
他的目标明确而又坚定，那就是画出自己最满意的画作，而在自己能够点头接受之前不会前往下一个地方。
当时他选的第一个风景点，就是这座偏僻的喷泉。
然后，一画就是八年。
如今，看着画册上自己的作品，他依旧无法满意地点点头，对自己说一句“已经可以了”。
“那也是难免的，你的野心未免太大了。”老爷子看着弥耶郁闷的表情，不禁苦笑起来。
“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你是世界诞生以来唯一走到这条路尽头的求道者。人人梦寐以求的终点你早就踩在了脚下，甚至连神的领域也早被你给跨越，但是即使这样还是不肯知足，想着往前再多迈出一步。”
这个年轻人早就将所有人甩开，独自面对着世界上最可怕的试炼。
如果说一个目标是理应花费一生来将其实现的，那么要是意外地将其早早完成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之后的人生没有意义了呢？
而弥耶的情况，甚至都没办法再给自己设立一个更高的目标。
此身既是山巅。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么会像这样仿佛钻牛角尖一般，在这个荒废的角落里执迷不悟地浪费掉整整八年的时间，也就无可厚非了呢。”
而且更加麻烦的是，弥耶身上的问题还不止如此……
“真是的啊……虽然永不言弃是年轻人活力的标志，但偶尔也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成就如何？你已经得到了别人永远也得不到的结果，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不需要。”
弥耶一直都不曾停下自己的画笔。
“因为……画画一点都不会累。”他的眼神不似任何作假。
老爷子被这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哈哈……这就是到达尽头所需要的气量吗？这么看的话我这画个几小时就忍不住喊累的老头子是到死也走不到头喽。”
老爷子倒在草坪上，头一回真的感觉自己老了。
阳光从头顶上的树叶之间穿过，照射到灰白的发须之间，老爷子像是天上神仙一样，笼罩在星星点点的光芒之中。
“话说回来，那个是你的？”像是发现了惊喜一样，老爷子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兴奋。
他朝弥耶使了个眼色，对着旁边的午餐篮问道。
弥耶淡淡地看了一眼，又发现老爷子不停地在朝自己眨眼睛。
于是他转过头去，很随便地说道：
“想吃就吃吧老爷子。”
“嚯嚯~你都这么说了，老人我也就不客气了，你的那份我会留下来的。”
虽然他可能是想要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但在说出这句话时，老爷子的两只手里就已经都塞满了三明治。
尽管很担心老年人一下子吃那么多油腻高脂肪的东西会不会胆固醇偏高，但弥耶还是很识趣的没有打扰老爷子此刻享受美食的兴致。
“嘛……别浪费就行。”
他最后这么嘀咕着，然后继续回过视线，画着那座看了八年的旧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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